第九章 碾坊是一首老歌-《梦里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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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宁义来了兴趣。
“想就提这袋黄油搁到床脚下,然后从那里拿出八磅锤,我们到河里找生活去。”
银龙河有两三丈宽,一股清水在河床潺潺而流。在溪流平缓处出现小水潭,一些鱼虾在石头底下游来荡去。马营长抡起八磅锤砸在石头上,过了一会儿,偶尔有一两条小鱼从石头底下翻肚飘浮上来。宁义在后面拾鱼,用一根细细的木禾枝丫串穿起来。尽管入冬的溪水有点冰凉,他们都祼着双脚踩在水里,热情不减。天快黑时,他们打得了约两斤鱼。宁义高兴道:“老水爷,想不到得这么多!”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老水爷我就靠这条小河过日子哩。”
马营长煮好鱼后,喊宁义过去一起吃。宁义推托已经在家里吃过了,不想再吃。马营长站起把他拉过去坐下,盛一碗饭给他。其他人坐在旁边,也不见马营长喊谁,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宁义坐在那里吃鱼,看到旁人时不时向他投目过来,心里还是有些别拗。
“小娃儿!小娃儿!起来!到你啦。”迷迷糊糊中,有人摇着宁义的肩膀。宁义使劲睁开双眼,一盏煤油马灯挂在碾房中央,水车不响了,碾子停了下来,喊他的人正撮着已经碾好的米糠放进风簸上,马营长躺在他身边面朝板壁呼呼大睡。他爬了下来,穿上鞋子,拿着电筒走出后门到屋外。外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水闸已合上,正在蓄水。他用手电往水田里晃射一下,返身回屋。此刻已是三更半夜,时值冬季,百虫休眠,万籁俱寂,唯余人声,以及风簸转动的风声。昨晚幸好马营长让他睡在身边,他现在精神还算好,要不然第二天无法上学了。其他人没有床睡,一直坐在那里熬夜。
宁义用力提起谷箩到石槽边,均匀地倒放谷子进入石槽内。然后到屋外沿着水沟走一遍,等候蓄水。约摸半个多小时,田里已经蓄满水,宁义抽开水闸,放水冲推水车,然后赶紧跑进屋内推动碾子。碾子滚转后,他又跑到屋外用木栓子将水闸固定好,以控制放水流量,保持碾子转速既不快又不慢,这样才能把大米碾出谷壳,也不会过于碎烂。碾子跑动过程中,有许多谷子跳出石槽溅到木板上,他不断用棕叶扫帚赶谷进槽。四五十分钟后,谷子碾好。他用风簸分离谷糠,又分装两担。一担大米,一担糠末。这时,天快亮了。谁都是在谷子碾好后就及时抬回家了。可是宁义还不能走,他还在等妈妈吴阿仰过来。他又走出屋外拂水拍扑身上粉尘。他站直身来,看见有三个人打着电筒抬谷子走近碾房。
待那三人进屋后,宁义一看却是宁仁金、马开邦和马虎的大哥马开荣。只见马开邦朝马营长大声喊道:“老水爷!老水爷!你醒醒!”马开邦和马开生刚从清平县城做点副业回来。马营长翻个身,不满道:“大半夜的嚎叫什么?”
马开邦笑道:“天快亮了还大半夜?你看能不能让我们仨的先碾?”
马营长瓮声瓮气道:“急什么?要赶死人吗?”
马开邦正色道:“对,死人了。”
马营长一怔,道:“不会吧?”
马开邦道:“老贵爷死了。”
“马孝贵死了?”
“嗯。”
“没听到他生病嘛。”马营长道。
“生病哩,你经常在碾房可能不清楚。自从他家上个月东拼西凑花了八百块钱跟小队买回仓库后,有一天晚上在家喝酒,谁知喝到后面就又哭又笑起来,第二天躺在床上起不来了。”马开荣接口道。
“想当年马孝贵做村保长时是何等威风,后来挨批斗又是何等落魄,现在好不容易遇上消停日子却又不在了。”有一个外村的等着碾谷,不禁感慨了一句。
马开邦顺口道:“说的何尝不是,人生三节草,不知哪节好。”
马营长在一边听了,闷声不吭地走出屋外。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宁义他们便完成期末考试了。这次宁义还是全年级总分第一,数学单科第一,语文第二。马小雨却在班上排名第八,而宁仁德进步很大,排到了全班第四。这段时期的宁义,就觉得读书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儿。只要是老师讲到的,他就会一字不差地理解透彻。他无形中便养成一个习惯,老师白天讲的课程,他晚上睡觉时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并充分加以理解分析。甚至在睡梦中还是读书的场景。那时的求知欲竟是这般地强烈。纵使每日放学回家还要砍柴割草,也丝毫影响不到学习。放假后,马虎、马庆、宁仁风、宁仁德和宁义,五个小伙伴便经常在一起了。在这个寒假里,他们的生活轨迹一般是上午割草,下午砍柴,傍晚到宗流民办小学球场排队打篮球,晚上又相约到当阳街上一个闲置仓库看电影。当时看电影票价是每人次二角钱。二角钱都嫌贵了,马虎、马庆和宁仁风就经常翻围墙进去,结果有几次被人从里面追赶出来,逃得慌不择路,跌滚地上弄得皮破脸肿。宁义和宁仁德就经常傍在检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进去,因为口袋里没有钱。说也凑巧,守门的其中一人便是集体时常驻宗流村的干部张国兴,他当年经常到宁昌松家喝酒,对宁义有一些印象。他这时早就看见宁义在门外边了,待持票人群进去差不多时,他便向宁义他们招手一把拉进去,并大声说,这俩娃崽还小不用买票了。有一个晚上,他们五人都得进去看一场电影,那片名叫《武林志》。看完这部电影后,从简陋的影院出来,群情激昂,大家不分老幼一路上津津乐道影片里每一个情节,意犹未尽,都有一种扬我国威耀我中华的凌云豪气。此后,马虎和宁仁风就争当“东方旭”了。他俩就在大家面前摔跤比赛,马虎块头大一些,略占上风,当之无愧。宁仁风屈居第二,当个“何大海”也行。至于“达德洛夫”和“牛武”就没人喜欢当了。每日午后大家扛着扁担进山砍柴,“东方旭”都要求必须小跑爬山,以强身健体。也不知他从哪里套得一句话,整日喊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决不做东亚病夫!几个人就一手拿着柴刀,一手提着扁担,嘿哈嘿哈往山上跑,累得吐出长长的舌头。路上的一些大人看了,连说小子些疯了。不过他们感到身体越来越棒了。这日午后,天空放晴,马虎对大家说:“我们今天不要在路上跑了,我们还有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我们要留下力气攀爬依南山险峰。”
宁仁风在一旁附和道:“对,依南山峰是一道险关,它在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爬不上去就不是男人。”
马庆嘻笑道:“爬不上去的就不讨老婆不生娃儿了?”
马虎纠正道:“应该说不算男子汉。”
宁仁德和宁义沉默不语,他俩从没爬上去过,就是觉得有点好奇。
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依南山陡岩下。这里下去不远就是宁义家的杂木山林,上到峰顶就是马虎家的山林。马虎今天邀大家到他家的山林砍柴来了。他们把扁担上的棕绳撸下来,缠绕在腰间,然后将扁担藏于几簇荆棘内。他们拿起柴刀开始攀爬了。在依南山百丈悬崖峭壁旁边生长着箭竹和映山红,还有其它一些柴禾。这里有一条垂直小径,也是此处唯一通向山顶的路径,依稀看见一些鞋印,人们经常借助抓住柴木树桩攀岩而上。马虎、马庆和宁仁风爬在上面,宁仁德跟上,宁义最后一个。当攀爬到半峰时,大家遇到了最险要处。一块岩石只有上下生长杂木柴禾,左右尽是光滑绝壁,个儿高的可以上下借力爬得上去,个头矮的就无奈了。马虎、马庆和宁仁风都爬得上去。轮到宁仁德爬上去时,马虎放绳子下来,将宁仁德慢慢拉上去。宁义看见宁仁德上去了,心想应该不是很难,于是跟着爬了上去。谁知两手巴在岩壁时却上顾不着柴禾树桩,下又无处落脚,稍为不慎便翻滚下去,肯定粉身碎骨无疑。宁义心底顿生寒意,脊背直冒冷汗,紧附岩壁,两眼不敢往下看。马虎又拋棕绳下来,让宁义抓紧绳索,他们把他拉上去。宁义抓住绳索后,往手腕上缠两圈,捏紧,咬牙向上示意。马虎等几人一边拉绳索,一边安慰宁义不要怕。只听马虎咬牙不停地大声喊道:“自己爬山!自己爬山!自己爬山!……”不一会儿,宁义便爬上去了。到了上面,地势渐变斜坡,杂木丛生,不再感到惊险。他们爬到峰顶,向下望去,一片片寨子四处散布,那黑瓦木房恰如蚂蚁般大。登临高处,一览众山小;极目远眺,朦胧的山头隐没于天际。这时的宁义,就感到自己渺小如仓海一粟。一个小时后,他们也砍得柴了。每人用棕绳把柴禾拴成一大捆后,大声向悬崖下方喊道,有没有人在下面?放柴下来了!如果没人回应,便推滚下去。
这次爬山,对于宁义而言,感触极深,一个人不但要有冒险的精神,而且还得具备冒险的本领。而马虎说的“自己爬山”,其实就是“智取华山”,因为他们在前两日才看了一场露天电影,片名便是《智取华山》。多少年后,当宁义回忆到马虎说出这四个字的那副斩钉截铁的神态时,不禁哑然失笑。
进入腊月后,天无三日晴,时常出现雨夹雪。即便如此,只要路上能够走动,宁义等人就照样上山砍柴割苇草。而老人就经常围在地灶边烤火了。这日中午,宁义正和妈妈及弟妹在家里吃饭。宗流民办小学校长马开廷在屋外喊道:“宁义,宁义!在家吗?”
“在呀,马老师,进家来吃饭。”宁义赶忙应道。
“我吃过了,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讲。”
宁义放下碗筷走了出去。马开廷四十出头,身材魁梧,面容和善。他也是参军退伍回来后被聘为民办教师的。马开廷对宁义道:“下午有辅导站的人来对上夜校的人进行考试,你来凑一个人头吧。”
“我还是在校学生,恐怕不妥吧?”
“没关系,你进入考场后只要不说话就行,其他的我来安排。还有,考完后每人得两块钱。”
两块钱?这个吸引力太大了,宁义硬着头皮顶上。当他走到民办小学时,马开廷递一张纸条给他,上面写着“马开美”三个字。马开廷再三嘱咐他道:“开卷时务必记住考试人空栏填写马开美,而不是你的名字!”宁义诺诺应答,走进教室。教室里有马虎、马开荣、宁仁金和马开生等二十多个男人,监考的人还没来到。看着这一群参考人员,宁义感到简直是“挂羊头卖狗肉”。原来参加上夜校的人不是他们,而是一群年轻媳妇和姑娘们。上夜校就是国家对农村扫盲的一项教育政策。凡是不认字的年轻人,马开廷都给发一本《农民识字本》,每个晚上都召集大家到民办小学念书。男青年一般都上到小学毕业,多少认识几个字,就不想参加学习。而年轻妇女在当阳这个重男轻女现象较为普遍的环境里,大多没有上过学,她们就对读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大家吃过晚饭后便纷纷相约前往学校上课。宁义的堂姑宁阿桃便是其中之一。宁昌松就在一边念道,你们都这个年纪了还读什么书嘛,人长大了头脑都是复杂的,六根不清净还能记住些什么呢?只有单纯的小娃儿才能读得进去。想当年刚刚成立合作社的时候,大家出门干活路,在村头必须背完“a、o、e”才能出工,回来时也在村头念一通“b、p、m、f”才能收工,结果呢,现在问谁都记不住了。马开廷听到了,批评宁昌松道,松爷,亏你还是个老党员呢,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这不是打击大家的学习积极性吗?宁昌松笑笑不言语,心里却道,我说的是事实嘛,大家主要考虑的是柴米油盐,有谁真用心在上面?还不是过过场而已。临近年终,上面要来举行考试检查工作,马开廷便对年轻妇女们进行测试,结果相差甚远。没办法,只好找人顶替应付了。
宁义到学校大约半个钟头,监考人员在马开坡和马开和的陪同下,来到了宗流民办小学。监考人员一行五人,有三个人不认识,应该是辅导站的。然而另外两人对宁义来说实在太熟悉了,一个是当阳小学副校长赵子明,一个是他的班主任老师张立涛。宁义倏然浑身不自在,脸上红得发紫,低下头,如坐针毡。张老师却显得十分冷静,若无其事地给每人分发卷子。卷子很简单,宁义三两下便做好了。他不好第一个交卷,唯恐太显眼,于是静静坐着。这时,他听到赵子明和张立涛正与两个村干摆闲谈。马开坡对赵子明开玩笑道:“赵校长,我们当阳这里是不是风水不太好,娃儿们年年读年年考,这几年就只听到普丛村出了两个大学生,其他村没有谁考取个工作啊。”
“唉,这个地方确实难出人才,也许与我们的教育有关系。”赵子明道。
张立涛道:“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的,原因很多,但我认为与当地的社会风气有一定关系。许多学生小小年纪就学会窜寨找人谈恋爱了,胸无大志,何成大器?”
马开和道:“我觉得要出一个大学生太难了。集体时长兴寨有一个上清华大学,但那是保送的,现在听说到贵阳上班,也不知情况咋样。目前就看普丛村这两个大学生能不能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让娃儿们勤奋学习。”
马开廷道:“是啊,但愿我们村能出大学生。”
宁义在一边听着,心里暗暗下决心做宗流村的一个大学生。
考试结束,监考人员当场批改卷子,全部及格。辅导站的工作人员非常高兴,从包里数出三百块钱递给马开廷,把卷子收起,走了。临走时,赵子明突然走到马开生面前,笑道:“你是我的学生,好像叫马开生,对吧?”马开生尴尬地诺诺点头。
监考人员走后,马开坡、马开和与马开廷私下商量了一阵。马开坡转身对众人道:“大家今天辛苦了。刚才得的三百块钱,本来就是开廷他们几位老师的辛苦费,但开廷他们执意拿出来给大家,包括参加上夜校的妇女们。我和开和认为对他们不公,所以建议大家每人应得的两块钱中留一块下来,开廷再拿五十块钱出来,让参加夜校培训的妇女们和大家一起打一顿平伙,剩下的钱就是开廷几位老师的辛苦费。如打平伙的钱不够由村委来弥补。大家说好不好?”
大部分人表示没有意见。但也有少数人认为他们来参加考试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老师固然辛苦,但他们拿这两块钱的确不算多,还要掏钱打平伙,觉得有点说不过去。不过,既然村委出面说话,他们也就不想计较了。宁义没有想得这么复杂,只是觉得读书确实有用,半天功夫就弄得一块钱,还得打一顿平伙,比砍柴割草强多了。
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天气愈发寒冷,许多人都不愿出门了。这一日,天空中浮现一层鱼肚白色,人们起初以为要出太阳,然而到了傍晚却飘飘洒洒地下起雪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第二日大家起来一看,整个银妆世界,有些小路已经被积雪遮盖,了无痕迹。此时,吴阿仰对孩子们说:“你们爸爸要回家了。”
宁兆还不到两岁,嘴巴只会咿咿呀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宁琴就显得很兴奋,一蹦三跳直叫道,爸爸回来了,我们就有糖吃了,有肉吃了,有新衣服穿了。宁忠还是对他的球鞋念念不忘,爸爸来了,我一定要球鞋,不要解放鞋!宁义就担心道,下雪太大了,爸爸能回来吗?吴阿仰就笑道,能回来,坐火车,不怕。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却不免隐隐担忧,扳指头一算,宁仁勤出门也有两个月了,他们是否一切顺利?
贵州人,念不得。这本来就是一句说笑话,但往往让人们感到十分灵验。三日后,宁仁勤他们果然回来了。
傍晚时分,天幕即将垂下,山头路边尚有残雪,大地黑白分明。宁仁勤一行踩着木桥跨过银龙河,走上了宗流村的土地。他们都穿着一身灰旧衣服,衣裤上打着不少补丁,脚上的解放鞋沾满泥巴。每人肩上扛着一把榔锤,锤柄上吊着蓝色的确良手提袋,袋里装着衣物,鼓鼓囊囊的。他们还各拎一片猪肉,约有两三斤。许是忙于干活的缘故,他们的头发长且凌乱,胡子拉碴,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回到家后,宁兆步履蹒跚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宁仁勤的脚。宁琴和宁忠也围了上来。宁仁勤递肉给吴阿仰,道:“拿去,我好把东西放下来。当阳街上就只有一个肉摊,剩下十多斤在那里,差点买不上肉了。”说着把手提袋和榔锤放在地上,抱起了宁兆。
吴阿仰接过肉,说:“可能是这两天下雪,杀猪少了。”
宁琴急切道:“爸爸,有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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