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二:当时的月亮-《洛枳盛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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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姐细声细气、点头哈腰地和大师兄解释着什么。大师兄听了一会儿,气得继续大吼起来:“我用不着你跟我再解释一遍!普通员工跟我这么说,就已经够不讲理了,你一个事故主管还这么解决问题,要你过来有什么用!”

    丁水婧想了想,抓起沙发上的斜挎包,从玻璃楼梯上跑下去,刚跑到一半,就听到他们的争执升级了。

    “何先生,您听我说,您这种情况,定损金额超过五千元了,保险公司硬是要往总公司报告,我们也不能干涉。何况您车子的损坏情况的确存在一定审核风险,您也知道,如果只有轮毂轮胎单独损伤,保险公司是免责的。”

    “我当然知道,但现在我并不是轮毂单独损伤啊!我刹车挡板跟着一块儿坏了啊!这种情况当然要赔,保险公司还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你们从中作梗?”

    丁水婧从没见过大师兄这样发怒。印象中这个男人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有空子就钻、塞包中华就能走捷径的主儿,怎么会急得如此大动干戈?

    “刹车挡板更换价格才五百块钱,为了五百块钱的小零件,搭上两个轮毂的两万块钱,保险公司会怀疑这块刹车挡板是您自己用钳子扳的也不奇怪。当然,我们4s店会出具公正的检测报告,您大可放心。但何先生您也得理解,我们这一方是没办法对保险公司的审核结果做出担保的……”表姐还在低声下气地解释,但大师兄已经暴跳如雷。

    “靠,当我傻吗?明明今天就能定损修车,非要报总公司,给老子拖上五个工作日?这破县城荒郊野岭的,难道让我在这儿住一个星期等你们审核?保险公司不就是不甘心吗?我这是辆新车!我把一辆新车轮毂折腾坏了来骗保?我他妈吃饱了撑的,是不是!”

    丁水婧无法再旁观下去,疾跑了几步下到一楼。

    “表姐,大师兄!”

    她三言两语介绍了双方,笑眯眯地劝大师兄有话好好说,表姐一定会尽力为他的车好好处理问题。大师兄神情极其不自然地挤出了个笑容,频频回望着大门口,不知道在等什么。

    “什么时候买的路虎呀,我们都不知道。哪一单生意又赚了一大笔?”丁水婧笑嘻嘻地调戏着他。

    大师兄尴尬地“嗯”了一声,没搭腔。丁水婧的表姐稍稍松了口气,正要开口继续劝,突然,一个女声在她们背后响起:“家琛,他们怎么说?”

    丁水婧缓缓地抬眼,望着这个亲昵地伸出手搂住大师兄腰的女人。背后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续到了丁水婧的脚边。

    “学姐,好久不见。”她笑着说。

    丁水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远处湖面上薄薄的雾霭都收进胸腔。

    “后来我表姐告诉我,那辆车的车主名叫洛阳,北京牌照。说来也巧,我就去邻市一天,竟然就遇见了你们。关于你那天的去向,你一定是对洛阳撒谎了吧?他不知道你们开着他的车去游山玩水了吧?偷偷摸摸的短途游竟然出了个这么麻烦的车祸,难怪当时大师兄那么着急。”

    陈静面沉如水,两只手都抚着小腹,耐心地听完。

    “所以,你今天是亲自来向洛阳告状的?”温和如陈静,语气也难免带了点儿讥诮。

    “如果不是你一直旧事重提,我也不会拿这件事出来刺激你。何况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哪轮得到我这个外人和洛阳讲?我没那么讨厌。”丁水婧霍地起身。

    她只是想来看看他而已,仅此而已。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会去做,可当未来出现一丝光明的缝隙,谁也不能责怪她的冲动与兴奋。然而在陈静面前,这许多年的暗暗窥视变了味道,让她格外羞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对不起洛阳?”陈静柔声问道。

    “我再说一遍,那是你们夫妻俩的事。”丁水婧冷声道。

    “丁水婧,别装了,行吗?你心里清楚,是你毁了我的生活。”

    多年来,这是陈静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指责她。

    丁水婧诧异地回过头去。陈静的眼睛却看着湖面。

    “丁水婧,我不想再带着你这颗定时炸弹生活下去了。”

    陈静一直相信,世界上的爱情分很多种。电影里的一见钟情自然算一种,但她和洛阳之间的未尝不是。

    “你是小姑娘,懂得少,人又很自以为是,不理解也没关系。何况你并不是第一个冲到我面前来示威的姑娘,我早就习惯了。”

    陈静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湖面,仿佛深不可测的水底藏着勇气的源头。

    “高中我俩之间刚有点儿传闻的时候,就有些女孩觉得我配不上洛阳,明里暗里地贬损我。直到我跟他在一起了,她们也没消停过。上大学时前赴后继的师妹,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当然,洛阳从没和她们暧昧过,这一点谁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你总不能因为大家都想抢银行,就说人民币有罪吧?

    “洛阳私下里会去教训她们,给我讨公道,但当他想要跟我面对面解释或者道歉的时候,我从来都躲着他,打岔,换话题,没讲过一句不满,也没夸奖过他一句。

    “你会奇怪为什么吗?你这种小姑娘,肯定要矫情地大闹一场,对不对?但我不会。越闹越等于证实了自己的弱势。反正我一直在意的是,两个人之间若有真感情,用不着讲得太多。

    “但第一次看到你和洛阳在一起上课,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陈静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像是一本回忆录,到了最关键的部分,被撕了个干净。

    丁水婧却无法开口去询问这一段。

    “以前所有的姑娘找到我面前,说的都是我配不上洛阳。只有你,对我说,洛阳不爱我,洛阳不爱我。”

    陈静喃喃自语,声音轻颤。

    “对不起”三个字更在丁水婧的喉咙口,她知道说出来也不过像湖面上的雾一样苍白缥缈。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洛阳真的恋爱了是什么样子,”陈静终于转过来看着丁水婧,“当然,后来我自己也恋爱了。我也什么都没做啊,没有背叛,没有承诺,只是动了动心,和他一样。”

    陈静歪头笑了,十分开心的样子。

    “我和他,终于扯平了。”

    丁水婧独自在湖边的长椅上坐到天黑。

    阴天看不到日落,晚上云却渐渐散开了,在清朗的夜空中稀稀拉拉地铺排着,被月光照亮了轮廓。

    又是一样的月光。记忆中边城清溪上的月光覆盖了此时此刻,有一瞬间,掂着手里空空的柠檬茶杯,丁水婧忽然恍惚,仿佛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洛阳手捧两杯满满的柠檬茶,穿过马路朝她跑过来。

    她迟疑着回过头,看到身后的美术馆敞开着大门,橙色的灯光倾泻在门口的地砖上,圈出一片温暖的圆形怀抱。

    丁水婧真的看到了洛阳,远远地,和他的同事们在门口说笑道别。

    五年不见,她仍然能一眼认出他。白衬衫西裤,西服外套搭在肩上,袖子都挽起来,好像终于放松了,有些颓废,又有些顽皮。

    她泪眼模糊。

    这个男人要当爸爸了。

    在美术馆看到陈静慢慢走路的样子,她就意识到对方怀孕了。她递出一瓶温温的矿泉水,也递出了最后的一丁点儿希望。

    陈静是真的喜欢大师兄,还是只是为了报复洛阳?

    丁水婧没有问,她相信陈静自己也未必说得清。

    生活永远没有清晰的边界,所有底线上都铺满了渐变色。

    她只记得陈静温柔地说,大师兄其实过得很辛苦,他是热爱艺术的,可是没天赋,只能每天硬着头皮去应酬。他不是个油滑的人,真的不是。

    “其实你和洛阳很像的。你们都是做什么都很轻松的人,我们不是。就算是同病相怜吧。”陈静站起身,还没显怀,就已经习惯用手扶着腰。

    有那么一瞬间,恶意升腾,丁水婧很想问“孩子真的是洛阳的吗”?

    谁都有恶意,但还能把它控制在内心的黑匣子里,也算得上是好人。

    自己竟也是个好人,丁水婧苦笑。

    她记得陈静离开的时候脸上淡淡的光华,那是为人母才会有的平静,和曾经作为洛阳女友的隐忍完全不同。

    陈静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小腹说:“两个月了,昨天下午才检查出来的。洛阳还不知道,我打算今天告诉他。本来想主动提出离婚的,可是居然有了这种意外。我觉得这是个预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丁水婧微笑着目送她远去,最后说:“嗯,他一定会高兴的。”

    同事的车渐渐开远,尾灯像小路尽头野兽的红眼睛。丁水婧看到洛阳点了支烟,从裤袋里掏出手机。

    半分钟后,丁水婧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她站在湖堤边,迟迟没有接,远远看着陈静从洛阳的背后靠近,轻轻从后面抱住了洛阳。

    洛阳一惊,立刻扔下烟头用脚踩灭,转头扶住了陈静。

    漫长的一分钟里,丁水婧微笑着,看陈静哭泣着诉说,看洛阳喜不自禁地紧紧回抱住她,美术馆的暖色灯光下,又一出人间喜剧。

    丁水婧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夜晚,她沿着湖堤边走边说:“翠翠心里知道,那个人也许永远不来,也许明天就回来。”

    洛阳却说:“多可惜,一个小姑娘,要为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等一辈子,何苦。”

    何苦。

    丁水婧,你何苦。

    在退学重考前,她问过洛阳最后一个问题——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

    拼命地摁灭心中的火焰,把短短的、宝贵的一生献祭于规则与无奈……这样过一生,会不会不甘心?

    洛阳当时没有回答她。

    此刻,丁水婧看着美术馆前亲密拥抱的爱人,终于相信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是她误以为自己窥见了他心中的艳火,误以为彼此是同类。

    后来他选择自己摁灭那团火。

    也许是陈静出现得太及时,洛阳的电话一直没机会挂断;也许只是兴奋得忘记了这个电话。丁水婧没有纠结,伸手主动挂断了。

    她隐匿在黑暗的树影下,仰头看着月亮。

    薄薄云幕背后的那一轮月亮,和当年一样的月亮。

    人间留给他们吧,她只要这一轮月亮。

    丁水婧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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