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玉老爷的赌局(一)-《天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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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霸咯咯地笑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挤成了一块风干的橘子皮:“你刚刚从‘五毒教’那个毒窝子里转了一圈出来,还采了人家的镇帮之宝‘血玲芝’,不但没有变成一具全身发黑的尸体,而且连毛都没少一根,怎么会心情不好?你现在又狠狠赢了福老二一把,马上就有大笔进帐,怎么会心情不好?最重要的是……”赵天霸指了指浴室,叹息着说:“那个‘五毒教’的圣女,可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啊!这么好的运气,这么好的艳福,年轻人,你怎么好意思在我老人家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
玉金银无话可说。
他虽然做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欺骗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样的事,还是不大干得出来。
既然人家的提议完全符合自己的“三大原则”,玉老爷就不能拒绝,何况,他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
所以他就变成了一个死人。
三
向阳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玉金银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非常熟练把一条条上好的白麻布缠到他身上。
向阳就是玉金银从苗疆带出来的那个女人,如赵天霸所说,她的身份是“五毒教”的圣女。
向阳一出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连一直低眉顺眼地服侍着赵天霸的两个小姑娘一看到她,也禁不住瞠目结舌,大约她们也意想不到,世上居然真有这样清纯脱俗,飘逸出尘的女子。
向阳有点腼腆地朝大家笑了笑,然后看着玉金银,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啦?受伤了吗?”
玉金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和语气都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没什么,只不过跟人玩一个游戏。”
“游戏?”向阳立即兴奋起来,清亮的眸子光芒流转,“是不是很好玩?”
“好玩。”
“那可不可以带我一起玩呢?”
“乖,这是大人的游戏,你在旁边看着就好了。”
“哦。”向阳点点头,果然乖乖地呆在旁边,不再说话。只是神情有点失望。
赵天霸叹息着,那双看透红尘、波澜不惊的老眼里,居然也透出了一缕爱怜:“据说‘五毒教’的圣女都是自小就选定的,为了保证绝对纯洁,选定后就一直与世隔绝,如同养着一只金丝雀,直到有一天把她献祭给太阳。看来这个传说是真的了?”
“他们崇拜太阳,所以每一代献祭圣女的名字都叫作向阳。”
这个规矩确实有点残酷。
“大家都说你不怎么喜欢杀人,可是这次你好像手下没有容情……教中长老加上教主,一个不剩,啧啧……五毒教怕是几十年都难以复原了。”
玉金银冷冷地道:“只有对不该死的人,才谈得上手下留情。”
赵天霸点点头,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麻布缠住了玉金银的脖子,呼吸略微有点急促起来。这个时候,他全身上下都被这种又窄又韧的白麻布捆得紧紧的,像一具干尸。
赵天霸安慰他说:“不用担心,你很快就会习惯的。我打听过了,这是最上等的麻布,我请的这位石师傅也是通‘向家镇’手艺最好的。他干这一行二十年了,还没有哪个主顾说过他的手艺不好。是不是这样子的,石师傅?”
石师傅憨厚地笑着,抬手擦了把汗,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玉金银忍不住笑道:“想来石师傅以前的主顾,还没有谁是会说话的。”
石师傅又擦了把汗,嘟哝道:“死人,都、都是死人……”
玉金银心里不禁打了个突。他平生经历过的死亡,多得连自己也数不清了,可是这个偏僻山区的裹尸人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仍然让他感受到强烈的死亡气息。他突然有点犹豫起来。
赵天霸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犹豫,缓缓伸出一根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轻轻在他志堂穴上碰了一下。玉金银立即变得全身硬梆梆的,甚至连舌头都开始僵硬起来。
石师傅把麻布在玉金银颈后打了个结,退到一边,不停地擦拭着额头滚滚而下的汗水,偷偷瞟了一眼赵天霸,又退开两步。尽管他不知道这个瘦小枯干的老头是什么人,但显然觉得,离开这个人越远越好。
赵天霸脸色凝重,扒开玉金银的眼皮,小心翼翼地把两片打磨得极精巧的水晶薄片嵌进他眼眶里,玉金银的眼睛马上就变得如同死鱼般浑浊暗淡。
“现在是最后一道手脚了,不过你要忍着点,味道可能不太好。”赵天霸说着,从一个小瓶里倒出一颗翠绿的药丸,轻轻放进了玉金银嘴里。
玉金银立即感到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直冲头顶,如同被塞进一块腐烂了七八天的臭肉,满嘴恶臭,胃里面翻江倒海。
“我说过,味道不太好。既然你是被‘五毒教’毒死的,总不该满嘴芳香才合道理。”
赵天霸长长吁了口气,像是欣赏一件绝世精品,仔仔细细地把玉金银打量一遍,甚至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终于从嘴角透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向阳看着这一切,尽管她不通人情世故,却也知道这绝非好事,明亮的大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情,指着玉金银怯生生地问道:“他……他怎么啦?他是不是死了?”
赵天霸微笑着摇摇头,温柔地说:“没有,他只是睡着了。”
“那他什么时候醒来呢?”
“到该醒来的时候,自然就醒来了。”
四
玉金银的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没有一点仓促完成的意思,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主角登台亮相。
玉老爷当然是这个灵堂的主角。多少年来,他早已经习惯做主角了。只不过,像今天这样,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让大家瞻仰凭吊,倒还是第一次。
他的耳朵能够听得见,眼睛也是睁开的。在他和赵天霸讨论怎么个死法时,曾对这一点提出过异议。他觉得闭上眼睛比较像死人。
“眼睛睁着,就说明你死的时候很不甘心,像你这样的人,无论被谁杀掉都会很不甘心的,对不对?这叫做‘死不瞑目’。”赵天霸笑道,“再说,要是你闭着眼睛,就看不到你那些朋友们的表情了。”
玉老爷的朋友来得不多。
这也难怪,他实在死得太突然了,许多朋友都还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就算知道了,一时半会也无法赶到这里。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得到消息又能及时赶到的,绝非寻常人物。
第一个吊唁玉老爷的是范青山,玉金银的灵堂就设在“妙笔山庄”。大家都知道,“妙笔生花”范青山是玉老爷的朋友。据说他也是“天道堂”的当家之一。
面对好朋友的遗体,一贯行事沉稳的范青山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但熟悉他的人稍微一留神就会发现,风神如玉的范妙笔往昔墨玉也似的长须,一夜之间已经有些斑白了。
范青山独自吊唁完玉金银,就无声地立在灵柩旁,给其他来吊唁的人一一答礼。
直到这一刻,躺在棺材里的玉金银才突然发现,他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连一个至亲都没有了。江湖上的多彩多姿,让他忽略了这一点。玉金银从未想到,孤单的滋味原来这么难受。
陆陆续续有一些人前来吊唁。这些叱咤风云的武林大豪,在灵堂前鞠躬如仪,礼数倒也周到。只不过鞠完躬后,就互相招呼,三三两两地寒喧起来,甚至还发出轻轻的笑声。
他们到这里来,多半只是想确认一下,号称“打不死”的玉老爷是不是真的死了。等这一点确定之后,玉金银就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尽管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比他们更加名震江湖。但是死了之后,就跟任何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不值得他们再浪费太多的时间。大家还呆在这里的原因,只不过想看看,玉老爷和“源记”的赌局如何收场。
这个才跟他们的切身利益相关。
只有三个人例外。
一个是英三爷英牧野。
英牧野身躯高大,神情威猛,面部轮廓如同刀砍斧削,让人一见之下,就不由得想起燕赵大地上慷慨悲歌的豪壮之士。但他却是地地道道的淮南人,淮南“鹰爪门”立派以来最杰出的高手。正因为有了英牧野,原本人丁凋零的“鹰爪门”才在短短十数年间跻身于声名显赫的名门大派之列。
他一跨进灵堂,原本窃窃私语的江湖大豪们都沉寂下来。英牧野天生有这种慑人的气势。
英牧野毫不理会满堂的江湖大豪,也不鞠躬行礼,径直走到灵柩前,久久凝视着棺材里的玉金银,倾下那颗硕大的头颅,几乎抵到了玉金银的鼻子。
玉金银的双眼在烛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惨淡的光芒。
过了很久,英牧野才慢慢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一下四周,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刀削般的脸上,刻划着深切的悲哀。
可是他本来应该高兴才对。
因为英牧野正是“源记”的二当家,“源记”大老板福二先生最倚重的臂膀。“源记”对外的大小事务,都是由他出面料理的。这次赌局,也正是他代表“源记”出面与玉老爷对决。在此之前,玉金银曾经一连赢了英牧野三次。
以英牧野在江湖上的地位,这样的失败,实在很丟面子。
如今玉金银死了,作为最大赢家的英三爷,为什么反而没有丝毫高兴之意呢?
英牧野一坐下,立即就有人过来同他寒喧述礼。英牧野全然不睬,大家只好讪讪地退到一边。只有一个人,毫不识趣,还在絮絮地向英三爷道着恭喜。
“滚!”英牧野冷冷地说道。
“三爷,你说什么?”这个人吃惊地问道。他是一个不小帮派的首脑,也算得江湖上的赫赫有名人物,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滚!”英牧野又说了一次,声音很大,震得灵堂嗡嗡作响。
“英老三,你不要太张狂!”这人跳了起来,指着英牧野的鼻子大吼道,“别人怕你,老子……哎呀……”一句话未完,他庞大的身躯已经从灵堂里直飞出去。
第二个例外的是舒鸿博。
“多智舒鸿博,妙笔范青山。”
舒鸿博是武林中公认的“智囊”。他面容清癯,身材挺拔,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领月白长衫无论何时何地都异常干净整洁,浑身上下都透出浓浓的书卷气息。江湖中传言他武功极高,但到底高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出所以然。因为舒鸿博动脑多、动嘴多,动手的时候就很少了。
当英牧野把那个惹他生气的家伙扔出去的时候,舒鸿博正准备进门。
眼见那人就要摔个昏天黑地,舒鸿博微微皱了下眉,伸手在他腰间一托,扶他站稳了,淡淡道:“谢帮主,英三爷心情欠佳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去惹他。”
谢帮主惊魂未定,全身打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舒鸿博人缘极好,一进门,大伙就争相与他打招呼,一时间,灵堂中“舒翁,别来无恙”的问候声不绝于耳。舒鸿博脸色凝重,一一点头答礼,目光却停留在那乌黑的灵柩之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和英牧野一样,他对棺材中的玉金银观察得非常仔细。
看到舒鸿博,玉金银也吃了一惊。尽管他闭气的功夫十分了得,赵天霸的点穴术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要瞒过舒鸿博却绝非易事。舒鸿博不但多智,而且精通医道。
舒鸿博手里多了一口闪闪发光的银针,看来是准备在玉老爷身上扎几针了。第一针扎在“膻中穴”,雪亮的银针拔出来的时候,已经变得漆黑似墨。
这口墨也似的银针在烛光下闪耀着诡异的光泽,不但大伙都看到了,林巧儿也看到了。
红衣胜火的林巧儿宛如一团火红的云彩冉冉飘进了大厅,径直飘到灵柩前,看了看那口银针,又看了看舒鸿博。
舒鸿博轻轻叹息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林巧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缓缓转过身,看着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的玉金银,刹那间眼里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良久,一丝微笑渐渐在她雪白如玉的脸上绽开。
林巧儿笑了。林巧儿竟然笑了。
她微笑着,喃喃地道:“是了,你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到处乱跑啦。对了,就是这样乖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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